碧染长空池似镜，博山炉暖澹烟轻。

        声声蝉鸣中，袅袅烟气自几案上的铜炉内透出，将层峦叠嶂的鎏金炉身掩映得有如海中仙山一般，单看那凝而不散的烟气便知炉中燃的乃是上好沉香。忽听“卟”地一声轻响，炉身上镂刻出的云气雾纹中喷出一圈洁白香灰，遇风遂散成星星点点。转而随烟气绕炉盘旋而上，竟显出一幅仙山海岛，百鸟绕林的奇景来。

       “唉”老人满足地叹了口气，直到“百鸟”消散才将目光从炉身上移开来。这白烟本是香炉气孔处积攒的香灰，阻住了气孔，再经炭火热气一冲，便自然喷吐出来。其实这等精制的香炉，有了漏灰洒尘的毛病，按说便算是废了。可谁成想如果燃的是上好沉香，那洁白细腻的香灰居然有如成群白鸟一般腾云而上，任是何等巧手工匠怕也作不出这种神效。

        “嘿嘿，亏得我独具慧眼，见著于微，若单去看那炉子材质作工，哪想得到会是这等宝贝，又哪见得到这般奇观。”看着自己新淘到的宝贝，老人心中暗自得意，端起几上的热茶深深饮了一口。虽然身着棉袍，手捧热茶，但那怡然的神态仿佛现在不是蝉鸣酷暑，反而是雪夜围炉一般。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景，便是枯坐上一天也不枉了。”正神游太虚的老人被这声喝彩唬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茶碗也打翻。直到抬头看到在他对面那枯坐了四五个时辰，却毫无不耐神色的少年，才想起自己约了人早上见面，结果为了试验那香炉的灵效，竟然给忘个干净。

       那少年身形瘦弱，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略显苍白的脸上沾着些许灰尘。但却全不显狼狈，反而给人觉很“干净”的感觉。大槪是由于他那双眸子特别的清，特别的亮。

      “呃，记得你要学刀是吧，以前也是练刀的？你家的功夫不错啊，为何还要。。。”老道颇为尴尬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年，毕竟约人见面却把别人晾在那里几个时辰并不是什么得意的事。“哦，对了，你说过你在家似乎不甚得意。不妨，我这里还有些别的功夫。。。”

       没等老人说完，少年已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虽说我家功夫向不轻传，但若真心想学，也总会有法子。”接着微微欠身递向老人，“还请前辈指教。”说完嘴角微弯，勾出一抺浅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好看，直让人如沐春风，连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老人伸手接过书册，绷着脸尽力掩饰方才的尴尬，“古往今来，宗师巨擘无数，留下成堆的奇功秘技，按说后人纵不能青出于兰也好歹能学个大概。可为什么最后能站上巅峰的，却始终只有那么几个？”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少年的声音就如他的人一样温润平和，毫不见少年人特有的尖亢。

      老人“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哪个蠢蛋告诉你的？要是单靠努力就能成就高手，五极天峰早就变成五千极、五万极天峰了。”

      “武学一途有如登山，所谓武功秘籍什么的便是前人登上山后留下的标记。”老人说着翻开刀谱，伸手拿起一管紫毫。“可惜每个人的高矮胖瘦不同，别人跃而过的沟壑，也许你就跳不过；别人侧身可过的崖缝，也许你就挤不进。”说着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却见少年只是微笑以对，对他的话全无反应。“所以到时候，就要另觅他途。别派武功，甚至琴棋书画里面都可以找到解决之道。”

       只见老人随手翻动刀谱，偶尔在书页的空白处作些标注，多则几句，少则几字，几句话工夫就将一本刀谱翻完。只见老人合上书册，放到少年的面前，“这就叫作工夫在诗外了。只要你肯下二十年苦工，自可与东海的一流高手一决短长。”

       少年望了一眼面前的刀谱，却并未伸手去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是好办法。可惜，到后来看每条路都似是通向山顶，可实际上即不知是通向哪，也不知走不走得通。搞不好后来几十年都只能绕来绕去找路，永远也到不了抬首可见的山顶。所以这个办法么，”说着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书册封皮上，又推回到老人面前，“实在好似水中望月，虚妄不实。”

       老人闻言笑道，“不妨的，你要遇到这个问题，至少也要等到。。。。。。”他忽地住口不言，深深的盯着对面的少年，（他竟是嫌我指点的境界不够？唉，现在的年青人真是贪心）

        可惜跪坐在几案对面的少年似呼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依然微笑着望着他，连坐姿都与刚进到这厅中时一般无二。

         老人与少年对望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赌气似地抓起刀谱，拿笔又批改起来。“纵是深沟绝壁，也总会有些借力的地方。若找路也嫌麻烦，我便给你些绳索钩挠，到时若能攀崖过壁，自然事半功倍。只要你这么练上十年，东海第一高手便是你的。”

         “又是第一高手？”少年险些笑出声来，“若是过两天又有人找你要作东海第一高手，我这个还算不算数？”

          “有什么关系，你到时大不了换个地方么。”老人的语气颇为不耐，“不过北边不要去，前阵子已经有人去作北关第一高手了，你不然回老家作你的西山第一高手吧。只要你过得了走火入魔那一关。”说完合上书册，又一次放到少年面前。

           少年依然没有伸手拿起书册，“如有这般手段，百尺镜崖也一样如履平地，实在快捷方便。只可惜，若是攀到一半的时候遇到罡风猛兽，又或者一个不小心手滑脚软，只怕就是粉身碎骨。纵然没有这些顾虑，可你攀上去后又怎知一定还有另一个借力之处？搞不好就挂在半途，上下不得。所以这个法子么，”少年说着又将书册推回到老人面前，“其实有如沙上建塔，转眼成空。”

      “咦？你倒有些见识。”老人微微睁大眯着的双眼，显是对少年的对答颇为惊讶。

      “人若摔过跟头，总会记得些疼。”少年笑着答道。

      “嘁，以你的年纪，哪有机会摔这种跟头，不知是哪个龟蛋摔得那么惨，被你这小家伙看到了，居然吓成这副缩头缩脑的样子。”老人说着撇了撇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怎样？”

       “若是以上山作比，前辈以为如何最快最直接？”      

       “最快？难道要飞上去不成？”

        少年微笑摇头，伸出手指蘸了蘸桌上洒出的茶汤，在紫檀的案几上轻轻一划，在自己和老人之间画了一条直线。

        老人鼻子里轻哼一声，“异想天开！一路上绝壁深谷，你道是现成的坦途么？”

        “那便开山破石，自己铺一条路上去。”

         “嘿，好大的口气”老人说着抓起刀谱，用笔把之前的批注全都勾掉，不但如此，還意尤未尽地將原本的刀诀也大片涂黑，之後丢到少年面前。“有这等气魄，我便帮你一把，让你看看这座‘山’的本来面目好了。”

         “本来。。。面目么？”少年用力抿了抿薄薄的双唇，再难抑制心中的紧张与激动，拿起刀谱仔细研读起来。

         老人心中有气，端起桌上的清茶便要送客，但看着少年眉头微皱的专注神情又忍不住说道“看你功夫已经有了些底子，如果扎扎实实”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现在点指的法子，才真是扎实得有点过头了，“何必要学这些笨法子？若要这么练，你现在的内功只怕。。。”

         “我只是想用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子，作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若真的能破石开山，铺出一条直达山顶的路来，那这路便是我的，这山便也是我的。”少年的声音轻柔缥缈，也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接着抬头对老人露齿一笑“以前的功夫大不了砍掉重练，何必非要用别人用过的法子，走别人走过的路？”

          老人端着茶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变成了以前最爱鄙视耻笑的老古董，再没有了尝试改变的勇气。“砍掉重练。。。砍掉重练？难道我真的老了？”

          老人忽地一把抢过少年手中的书册，全不理他惊异的目光，左手五指萁张地将那刀谱按在几上，右手攥起桌上的紫毫，就这么踞在案前批改起来。那姿势与其说是写字，还不如说是杀猪。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将手中毛笔随手一丢直起身来，将刀谱甩给对面的少年，擦了一把额前的汗水道“便是要作那开山铺路的蠢事，也总要备好锄镐斧凿，没有靠埋头蛮干就能成的。”

               “不过，你若是这般练法，根底倒是极扎实的，也无走火入魔之虞。只是还有一桩心魔。。。”

               “当年一样籍籍无名的小子们都已扬名立万，只有自己还名不见经传，心会不会痒？旁边不远就有现成的大道，说不定就直达顶峰，要不要走？前面虽是悬崖险壁，但我有钩索铙抓，一勾一荡说不定就省了十年苦功，能不能去？”少年笑着望了老人一眼，从地上拾起刀谱，伸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随口接道“若是一个忍不住，不但前面下的苦功全部白废，从此心魔缠身，最后怕是连刀都拿不得了。” 

       老人双眼早瞪得如牛铃一般大，右手直指着少年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这种跟头你也曾栽过？！”

       少年并不接口，反而摩挲着刀谱的封皮，首次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这样练出的刀法，还算是不周风么？”

       老人稍稍缓过气来，便给了少年一个白眼“这种刀法哪配叫不周风？叫开山刀算了！”说完便将满满一杯茶水灌入口中。可不知为什么脑中立刻便浮现出小小少年举着与自己齐高的沉重关刀奋力挥舞的样子，“咕”地一声竟险些将口中的茶水笑喷出来。

       “这么难听和名字？”少年歪头想了一下，“我拒绝。”

        转眼金乌西坠，在少年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老人站在山门之内，望着山路上那不知名字的削瘦少年，想起两人刚刚来时的一席话。   

      “喂！你将来若真能站上山巅，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老人难得一见的严肃。

      “好啊，不过要等十年后了。”少年微笑着用力点头。

       “我在和你讲正经事哎！你当是说笑么？你以为这种练法是什么速成的功夫？！”

       “不一定哦，”少年的脸上依然漾着笑意，眼中却满是认真“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世上的事永远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不过幸好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一阵山风拂过，将老人拉回了现实。一会的功夫，少年已经变成了视线中的一个小点。老人极目远眺，似乎还看见少年回过身来向他用力的挥手。

        几十年后又有谁会知道，那个能使出天下最温柔刀法的男人，为自己选的竟是一条最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