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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28)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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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10 14: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魚龍舞(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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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折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來人赤腳走下石階,足趾纖長,渾圓的腳背上滾落露珠,白皙得是像從未曬過日頭,沾滿青苔污泥的腳板不知為何,卻予人分外潔淨之感。
  
  貝雲瑚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景況,有激昂有哀傷,也有義憤填膺回首難釋,然而,見到晨褸下一絲不掛、一望即知是從寢榻上直接過來的男子,少女幾能想像此刻院裡忽不見了主人蹤影,眾女奔走呼告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想發笑。
  
  白髮白眉,肌淡如雪,銀綢裁製的晨褸披在身上,居然有些顯黃。敞開的襟口露出輕瘦結實、微帶粉紅的寬闊胸膛,似連衣不蔽體都顯得細緻精巧,而非粗野橫暴。
  
  冰無葉生來便不帶絲毫雜色。
  
  像他這樣的孩子,被認為是「歲星降世」,至為不祥;隨水流去或拋入山裡餵狼,是他們之中多數人的下場。襁褓中的冰無葉何以能逃過一劫,他從不曾對她說過。但……應該是美貌的緣故。粉雕玉砌到了某種程度,會令人下不了手,又打從心底恐懼——過去貝雲瑚總這樣猜想。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極淡極淡的金藍混嵌,虹膜則是一圈四向輻散的淡淡紫絡,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濃睫,簡直不似世上之物。「我願意望著主人的眼睛死去。」發出這般迷醉嘆息的天女們不計其數,或許貝雲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捏緊匕首,調勻呼吸,靠著石柱慢慢轉身,心頭閃電般掠過四、五條一擊脫身的險計。怕死她便不來了,但決計不能還未開口問話,就這麼糊裡糊塗死在他手裡——以她對他的瞭解,這並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無葉佇於階下,並未行前,怕嚇到什麼驚恐的小動物似,寬大的晨褸袍袖微揚,將一團銀燦燦的連帽斗蓬扔在地上,正是貝雲瑚留在瑚光小築內的九曜皇衣。
  
  「禍水東引,這手使得不錯。」冰無葉淡道:「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無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脈的眼線,不出一個時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將傳遍龍庭山,夠我焦頭爛額的了。」
  
  「可能是請君入甕也說不定。」貝雲瑚面無表情,以匕首柄末輕敲水精槽:
  
  「放她出來。否則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後悔莫及。」
  
  冰無葉淡淡看著她。若獨孤寂在此,當明白醜丫頭一貫的清冷淡漠學自何人。只是貝雲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緒,不過被巧妙掩藏起來罷了,冰無葉才叫古井無波;不是冷,而是透,彷彿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不過億萬恆沙,隨水流去,沒什麼值得上心。
  
  「妳想導引我去猜,妳埋藏的是硝藥、毒藥,還是其他能令妳有恃無恐之物。因為從時間上推算,妳根本來不及做手腳,反而使威脅更加擾心,陷入毫無根據、卻停不下來的盲猜……」一指槽邊的機簧:
  
  「……妳再伺機破壞機具,將槽中之人救出。魯莽但有意思,的確是妳會做的事。」
  
  用心陡被說破,貝雲瑚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她出來!別……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冰無葉搖搖頭。「現在放出來,她就死定了。無論生機多麼渺茫,總要試一試才行。」
  
  貝雲瑚忍無可忍,匕首「唰!」遙遙一指:「是你讓我們練了九轉明玉功,奪走了眾家姊妹的青春年華!何玥色、呂瑤色、龐璐色,還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們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這樣戲耍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麼?還是剝奪生命讓你覺得大權在握,睥睨眾生?」
  
  冰無葉平靜地望著她,既不意外少女連離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對厲聲指控也無惱羞成怒的模樣,淡道:
  
  「妳有沒想過,九轉明玉功若是害人伎倆,此間受害最深的,應當是我?」
  
  貝雲瑚一怔,洶洶氣勢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該怎麼答。
  
  「但妳說得沒錯,九轉明玉功從頭到尾,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幾乎看不出年紀的絕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續道:「此功是何物非傳授給我,本不是這個萬兒,而是更剛猛威風的名目。對四五歲的孩子這般謹慎防範,不知是太看得起我,還是慣使心計,不自覺如此。
  
  「何物非帶我上山,將我隔離在南岸,日日督促練功,只要我想要的無不盡力滿足,務求壓倒風雲峽,奪得宮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脈。蕭寒壘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十年。」
  
  他過去提起這些長輩,一貫直呼其名,貝雲瑚聽慣了,也不覺奇怪。但太師叔祖越級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壓制寒字輩的蕭寒壘等舊事,天女們知之甚詳,貝雲瑚不知此際重提,意義何在。
  
  「……瑚色,記不記得我告訴過妳,九轉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會是哪八個字?」
  
  ——性命雙修,神炁風雷。
  
  少女倔強咬唇,但從眼神就能明白,她還牢牢記著主人傳授的心訣,無論有再多怨恨,身體已無法拋棄多年鑽研所得。
  
  遍觀各門各派的內家功法,有性功與命功的區別,根據比重不同、先後順序,而有著截然不同的修練法門。「性」指的是心性神識,「命」指的是精氣形體,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鉛汞為喻:汞為神,鉛為炁,汞性飛揚,鉛性下沉;汞能擒鉛,鉛能制汞。所謂「性命雙修」,既是以神練炁,也是以炁練神,二者並行,絕不偏廢。內家丹法中所謂龍虎、風雷就和鉛汞一樣,皆是以具象的比喻,來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說,以免修習之人茫然難解,不著邊際。
  
  九轉明玉功的「性命雙修」論,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然而冰無葉天生潔癖,以為交合不潔,縱使總攬大權,幽明峪已無人能節制,對眾天女仍守禮自持,未曾逾越。這也是儘管斯人特立獨行已極,長老合議卻始終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傳我的九轉明玉功訣,卻是『先命後性』,而非性命雙修。」將少女的錯愕看在眼裡,冰無葉娓娓說道:「這個修練的順序,並非全無好處。我在短短十年內,壓倒幽明峪所有的無字輩,實力凌駕這幫庸才,連寒字輩都為之側目。何物非滿意極了,說不出三年,就能摜下風雲峽的麒麟兒應無用,穩坐宮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錯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畢竟還是少年人。冰無葉對於太師叔的「讚賞」,只覺滿心憤怒,意氣難平——應無用算什麼東西?還要本少爺再練三年!
  
  誰也沒看出一貫清冷的傾世容顏之下,隱隱燃燒的平靜怒火。是夜,冰無葉悄悄離開幽明峪,獨自潛入風雲峽,打算挑了應無用。
  
  
  
  貝雲瑚從沒聽他提過這一段,不由得睜大美眸。
  
  「他……打敗了你?」
  
  「我們沒有打。」冰無葉輕道:「但,的確是我敗了。毫無疑問。」
  
  面對穿越風雲峽層層陣法、誰也沒驚動,修為驚才絕豔的白子少年,應無用饒富興致一挑劍眉,將棋秤碁石推過桌面。
  
  「明月良宵,清風送爽,浪費可惜。廝殺之前,不如……先來一盤?」
  
  冰無葉連冷笑都覺浪費。何物非在他七歲上就下不贏這個師姪孫了,無論冰無葉讓他多少子,結果都一樣,澗南精舍裡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顏面無光。倚仗拳頭長據陽山九脈之巔的風雲峽,敢同本少爺叫板弈棋?不知所謂!
  
  那盤棋終究沒分出勝負。他們整整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冰無葉汗流浹背,彷彿一人獨對十數名高手聯劍,生生打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精疲力竭,面色灰敗。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為罕有敵手,不慣與人對峙的緣故麼?
  
  「……論棋藝,我實不如你。」應無用擱下棋子,笑道:
  
  「然而你心上有極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虛即入。按說武功練到你這般境地,不應有如此破綻。你《奪舍大法》是怎麼練的?」
  
  「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乃指劍奇宮獨門秘術,有心訣而無招式,專練心識之力,臨敵時進可擾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練到極處,甚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麼難事。
  
  但這部秘術最厲害之處,據說不是奪取,而是移轉。古代的奇宮高手們發現:若在死前,以此法施於練過《奪舍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機會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奇宮之主號稱擁有四百年真龍之傳,便是新舊交替時,須以此法傳承,留強汰弱,象徵陽山九脈之主乃是無敵的存在。龍庭山諸脈的菁英弟子們,只消經自家長老核可,幾乎可說是無人不習奪舍大法;就算實力平平,往往也會被授與此術,有助於冥思入定,提高練功的效率。
  
  身為幽明峪最後希望的冰無葉,何以不曾得授?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心版,少女背脊一悚,不由得頭皮發麻。
  
  「難道……何太師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無葉點頭。「我不過是為他準備的『軀殼』罷了,一旦時機成熟,他便會對我施展奪舍大法,借體重生——如此瘋狂的計畫,四百年來不乏妄想之人,會付諸實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這個惡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奪舍大法的限制多多,後果又難以逆料,除了新舊宮主傳承之際,須得實施此一儀式之外,修習大法多半是鍛鍊心識之用,不會有人真想藉此奪下一具年輕的軀殼,拿來延續自己的生命。何物非的盤算不只歹毒殘忍,簡直異想天開到了瘋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陰謀自此敗露,應無用傳我大法心訣,並從九轉明玉功內提煉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錘鍊心識,重新走上『性命雙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後何物非那老混蛋終於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識灰飛煙滅,死在羲揚殿裡;蕭寒壘藉機上位,成了新的紫綬首席。」
  
  蕭寒壘與這位「徒兒」長年裡形同陌路,談不上情分,但畢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無葉無心權位,只要能維持澗南精舍的逍遙窩,他不介意給蕭寒壘三分面子,奉其為一脈之馬首。兩人達成共識,過上好一陣安生日子。
  
  「後來漁陽亂起,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又接到那封署名歲無多的求救信函,蕭寒壘點了謝寒競和我,說是要去漁陽看看,咱們便連夜下山。」
  
  這個決定其實入情入理。蕭、謝與冰無葉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長老合議禁援漁陽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張旗鼓對著幹。由最強的三人前往,毋寧是檯面下折衝後的兩全策。
  
  但冰無葉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不認得歲無多的筆跡,卻能分辨蕭寒壘的左手字——這位「師傅」左右皆能的壓箱本領旁人不知,須瞞不過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無葉。
  
  「……儘管一路小心提防,我還是莫名其妙著了道兒。聰明才智,只能防範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遠防不了。」冰無葉一指水晶槽。「醒來時,我已浸在那玩意兒裡,渾身動彈不得,卻無處不痛。」
  
  貝雲瑚難以置信。「在……水槽裡?」
  
  「沒錯,但不是在這裡,而是一個叫『棲亡谷』、有如地獄般的地方。」
  
  冰無葉時昏時醒,時間感漸漸錯亂,但透過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斷縛在刑具上的謝寒競受足了幾天折磨才得嚥氣,拷掠他的蕭寒壘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那張因獰笑而扭曲的臉,與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師傅」簡直不是一個人。
  
  「蕭……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貝雲瑚震驚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為謝寒競發現了一個秘密。蕭寒壘想知道這位好師弟有沒有告訴別人。」
  
  「什麼秘密?」
  
  「蕭寒壘在被帶上龍庭山、冠以『寒』字輩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個門派。精確地說,打從生下來開始,蕭寒壘就與這個門派結下不解之緣,他是它們栽培出來的種子,畢生都無法擺脫;即使加入奇宮,同門依舊循線找來,殷殷提醒他的種子身份,敦促他扎根抽芽,假以時日,將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奪過來,孕育屬於它們的枝幹……於山上人看,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謝寒競向他人揭露,蕭寒壘必死無疑。」
  
  貝雲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宮以鱗族貴冑自居,山上弟子多來自五郡六姓,無論貧富貴賤,都須核過族譜出身,絕非是來歷不明。以鱗族六大姓的光榮血裔,豈能為他人用間,惡意滲透龍庭山?
  
  而且這個匿於暗處、鳩佔鵲巢的猥瑣作派聽來異常耳熟。少女靈光一閃,脫口道:「他是……血甲門人!」
  
  冰無葉拾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劄記,指著封面署名的「呂圻三」三字。
  
  「蕭寒壘的『壘』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與『圻』字都有土字在內,這便是他們的門派號記。所以蕭寒壘才會知道,呂圻三等人在棲亡谷內幹的好事,將我和謝寒競賺來此間,想弄清謝寒競知道了多少、與何人說過,順便除掉兩枚眼中釘,永絕後患。」
  
  貝雲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橫人魔般的猙獰嘴臉,不同於照金戺與濮陰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惡意配上紫綬首席的奇宮武學,冰無葉透過水精槽所見的棲亡谷,肯定是令人絕望的煉獄。
  
  「幸運的是:偌大的棲亡谷中,似乎只有我們三個活人。」
  
  冰無葉淡然續道,彷彿說的是鄉野奇譚,不帶絲毫情思。
  
  「什麼呂圻三、土字一脈執迷於人體試驗的血甲門狂人,我一個也沒瞧見,就連劄記裡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屍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蕭寒壘來到之前,谷內已被清了個一乾二淨;但不知為何,卻未帶走劄記機具等,彷彿專門留給蕭寒壘似的——這個疑點後來還幫了我一把。若未拖夠時辰,那廝怕已對我痛下毒手。」
  
  由散落的劄記推測,蕭寒壘原想將他在水精槽裡養一陣,看看能不能剝奪冰無葉的功力為己用——劄記亦有相關的記載,只可惜功敗垂成——但冰無葉最終只待了三晝夜,便用計誘殺蕭寒壘逃出棲亡谷,帶著兩具屍首回山,編了那個「中道遇襲」的謊言向知止觀交代。
  
  背陰山棲亡谷本是東海著名的邪派「集惡道」總壇所在,人稱「集惡三冥」的三位首腦無不是殺人無數、作惡多端的大魔頭。指劍奇宮做為正道七大派之一,就算近日與集惡道無甚過節,百餘年來正邪不兩立,樑子也還是有的,只不知為何挑此際下手。
  
  幽明峪一脈折了紫綬等級的首、次二席,此事非同小可,知止觀當機立斷,由「匣劍天魔」獨無年領軍,組織了一支百餘人之譜的先遣隊,欲向集惡三冥討還公道。豈料等著大隊人馬的,竟是化為一片餘燼焦土的棲亡谷,別說集惡三冥了,連小鬼都沒捉到一隻,最終不了了之。
  
  「料想這些個人身試驗的傢生,原本便藏在某處密室裡。」貝雲瑚沒花什麼腦筋,輕而易舉便識破了箇中玄機。「就像這裡一樣。」
  
  「從調查漁陽後續開始,花了我好幾年的工夫,才在長老合議的眼皮子底下,將這些無聲無息地運回山上。猜猜我是怎麼辦到?」
  
  光以這具水精槽的量體,要掩人耳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今夜之前,貝雲瑚興許會陷入長考,百思不得其解,此際答案卻再簡單不過。「……明玉澗。你走的是水路罷?」
  
  讚許的微笑乍現倏隱,這是自冰無葉現身以來,冰冷淡漠、勝於女子的絕美容顏上首度閃現的一抹情緒。
  
  他走近石檯,從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卷軸攤開。那是幀繪滿各式橫豎線條、標滿尺寸註記的工匠藍圖,展開一半的圖樣似舟又似魚,標題寫著「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八個大字,故紙陳舊,書畫亦非出自冰無葉之手,是貝雲瑚極陌生的字跡。
  
  「此物能沒於水下而不沉底,可謂水中之舟,水面上以一葉扁舟便能拖行。若是順流而下,連縴舟都用不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不經意間透出的自滿得意,以及話裡刻意埋藏的誤導之意,使少女噁心之餘,更覺悲哀。貝雲瑚垂落濃睫,低聲輕道:「向我出示這幅藍圖、顯露自吹自擂的醜陋模樣,其實只為了誤導我,你未去過漁陽,與陰人之事無關,對不?不幸的是我認出了方栴色。」
  
  那名在龍方太爺身邊、寸步不離的中年管事,正是梅檀色的師兄,冰無葉的另一名親傳弟子方栴色所扮。
  
  方栴色出身龍方氏的遠房旁支,修為還在梅檀色之上。他雖極力避開奚無筌的目光,終是被貝雲瑚認了出來,是以少女斷定陰人潛伏於龍庭山左近,必與冰無葉有關。魏無音離山既久,不識梅、方二少,無法如奚無筌和貝雲瑚一般,由此窺得關竅。
  
  「為什麼?」貝雲瑚喃喃道:「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騙我?你覺得到了此時此刻,我仍舊天真地以為,你會放我一馬,讓我帶著這個天大的秘密離開這裡,讓你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為什麼……要欺騙一個將死之人?」
  
  冰無葉搖了搖頭。
  
  「我從未想過殺妳,瑚色。因妳想離開,我才送妳下山的。明玉九轉,映心如澗,妳以為妳對我的疏離戒備、一心只想逃脫的強烈渴望,在裸裎練功之際,我會半點感受不到麼?我所做的一切,僅是妳意欲如此,若妳不想離開,我決計不讓妳走。」
  
  少女搖頭,在心裡喊了千遍的「騙子」,幾乎止不住動搖,死死咬著櫻唇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沉聲道:「你為……為何要將陰人送回龍庭山?你絕對不會做無用之事,沒有一時興起任性而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與其說是指控,更像說給自己聽。
  
  「妳不再喊我『主人』了,瑚色。」明明姣好的面上無絲毫情思起伏,不知為何,這話聽來卻有著濃濃的哀傷。「是惱我錯讀了妳的心思麼?」
  
  貝雲瑚「嗚」的一聲咬住嗚咽,深深吸了口氣,飽滿沃腴的嫩乳劇烈起伏,迴盪著空洞而急促的怦響,不理冰無葉的溫情言語,執拗地問道:「你勾結陰人,究竟……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勾結它們,是歲無多找上了我。」冰無葉淡然回答,腳尖輕蹴,石櫃底部「砰」的一響,翻開一只包銅木箱,陳腐的土壤氣味飄散開來,一瞬間石室彷彿變成了陵寢塋穴,不知埋入韶光幾許。
  
  木箱裡貯滿灰撲撲的簿冊卷軸,雖經巧工裱糊修復,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跡,傷損不可謂之不重。貝雲瑚陡地想起了歲無多之言,心念微動:「莫非……是從藏形谷掘出的遊屍門文書,記載了喪心結等藥物研究的珍貴心得?」
  
  「它們和我一樣,都是非己所願的不幸產物,我決心幫助它們。遷至離山腳不過一日路程的始興莊,是為了方便用藥治療,沒有別的意思。興許歲無多防止秘密洩漏的手段極端了些,我遣栴色就近監視,正是為了避免陰人失控,可惜這孩子不夠機靈。」
  
  貝雲瑚差點冷笑出來,總算略抑愁緒,漸漸不受昔日溫情左右,哼道:「方栴色還叫不機靈,要機靈起來,始興莊還有活人麼?你東拉西扯半天,說自己是什麼不幸的產物,始終不敢交代為何傳授有缺陷的九轉明玉功給眾姊妹,還對我們使這等惡毒的炮製手段!你……你把我的身子變成什麼樣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冰無葉搖頭道:「我傳授妳們的九轉明玉功並無問題,那是經應無用修改增益之後的精華,拿給魏無音檢視,諒必也是一樣的話。
  
  「然而,在水精槽內昏迷的那三天裡,我不知道蕭寒壘對我做了什麼,但確實在我身上留下病根,若無女子的純陰元力相濟,我體內的明玉功勁將隨著月輪盈缺而發生異變,越靠近月圓,全身氣血便會沸滾如炙,骨骼劇變,體膚增厚,甚至生出一根根豬鬃似的粗硬毛莖,痛苦非常。這些年裡,若非是妳們救了我,我恐怕早已爆體而亡,死得無比醜陋。
  
  「這樣的救治並非全無代價,但起初我並不知道,直到長年服侍我的兩位侍女下山嫁人,卻接連芳華早夭,我才明白:蕭寒壘作用於我身上的惡毒手法從來不曾消失,只是轉嫁到與我性命雙修的眾天女身上。
  
  「我悄悄運來棲亡谷內所有的設備與記錄,想找出他對我做了什麼事、有無解法,卻始終沒有頭緒。將妳們放入水精槽調製,不過是想延長妳們的壽命,即使收效有限,總好過坐以待斃。」
  
  貝雲瑚腦中一片混亂。在重返幽明峪之前,她悄悄下定決心:任憑這廝巧舌如簧,但凡從他嘴裡吐出的,她一個字也不相信;若不能親手殺他,挽救剩餘的無垢天女們,至少也要取得他陰謀詭詐的自白鐵證,交付長老合議制裁,以免再有無辜的少女受害……
  
  但他的話她好想相信。
  
  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已殫精竭慮、極力求全,只可惜蒼天不仁,竟有絕世奇才無法解決的難題;相信他是乾淨的、剔透的,依舊是那般一塵不染,而不是泯滅良知,陰謀造作,視眾家姊妹之命如草芥,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
  
  「……你願意的話,隨時都能停手,對罷?」
  
  良久,少女終於抬起頭來,輕道:「儘管會骨骼異變、體膚增厚,像野獸一樣生出滿身硬毛,最終以極端醜陋的模樣痛苦死去,但一切也就結束了,不是麼?而你,卻選擇犧牲無辜的人,來延續自己的生命……如此,你與何物非、蕭寒壘又有什麼兩樣?」
  
  冰無葉雙肩微顫,垂落霜睫,就只這麼微小的動作,整個人便透出一股強烈的哀傷。貝雲瑚話一出口即不動搖,只牢牢盯著他,直到冰無葉嘴角微揚,居然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如此鍾愛妳的原因,瑚色。妳這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
  
  俊美不似真人的蒼白男子神情未變,金藍色的淡眸裡瞳仁一收,明明是細微已極的變化,卻讓人打從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與適才的哀傷歉疚直若兩人——雖然那僅僅只在片刻之前,相距不過瞬目間。
  
  「妳說得對極了,我與何物非、蕭寒壘本是一類人,才能從這方幽暗山坳的蠱鬥中勝出。忒簡單的道理,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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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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